第三百二十四章 再见 80年代
冬日清晨。 许非从睡梦中醒来,习惯性抻抻懒腰,竟然现有点挤。 他猛地坐起身,却是昨天挪了床,已经挨到木架子边了。这屋子很大,怎奈被各种东西占据,现仅剩桌椅和单人床的空间。 “大大小小得有一千件了吧……” 他满是自豪,当初刚倒腾的时候,走家串户就能收,后来得去自形成的小市场,或经人介绍。 五年多有一搭没一搭的,也算个小藏家,钱砸出去十几万,光家具就摆了整整一东厢。不过心头好始终没变,还是那笔筒、砚台。 许老师打了个呵欠,起床穿衣,瞄了眼挂历,12月3o号——再过两天便彻底告别8o年代。 “……” 本没什么念想,但看着这个日期,莫名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滋味。许非坐床上搓了搓脸,有点愣神。 上辈子他活了三十多岁,平时聊天什么的,就是说“8o年代、9o年代”,从没像电视里在前面加个“上世纪”。 别扭。 同龄人也如此,因为对他们来讲,那段时光并未离的很远,它不是历史,就是自己的童年。 前世小孩没啥印象,这辈子以成年人的姿态经历了7年,突然现它即将逝去…… “小非,吃饭了!” “哦!” 许非出去,到饭厅,心不在焉的吃着,忽道:“妈,你对8o年代有啥感想么?” “啊?” “再过两天就是9o年代了,你有啥感受么?” “啥感受,啥年代不也得过日子,就过呗!”张桂琴满不在乎。 “呵,还是您境界高,不像我多愁善感。” 许老师笑笑,匆匆扒了两口饭,出门上班。 一路骑到单位,刚进楼,便听中心那边大呼小叫。 只见赵宝钢拿着报纸,念道:“昨日,xxx在xxx和xxx的陪同下,到京城电视台、京城电视艺术中心进行考察……充分肯定了中心在近些年做出的一系列艺术成就,并鼓励其再接再厉,多拍出让人民群众满意的文艺作品。” 哟! 许非赶紧抢过来,正是昨天的事情,篇幅还不短,上下两张照片。 一张在京台听取报告,一张在中心会议室,旁人比较抽象,却给了自己一个45度侧脸,正跟领导汇报工作的亚子。 “许老师,飞黄腾达,指日可待啊!” 冯裤子笑得一嘴烂牙,柠檬味儿能飘出十里地。 “我这就飞黄腾达了?我要第二天立马当大官了,才叫飞黄腾达。” 他哈拉了几句,跑到主任办公室门口,一推门:“主任,我借台摄像机。” “嗯?” “自己拍点东西。” “哦,弄坏了赔啊。” 许非现在的工作时间跟着《雪山飞狐》走,比较自由。他拿了台摄像机,正想出去,忽地拐了个弯又跑进来。 李沐眼睁睁瞅着一个又黑又粗的家伙怼到自己跟前,吓一愣,“你干嘛?” “这不8o年代要过去了么,聊聊感想。” “刚给领导整完一出,你还弄它干什么?” “不一样,这回说说心里话,咱们当个影像资料。” 许非扛着机器,问:“如果让您形容一下8o年代,您会怎么形容?” “呃……” 李沐瞧他玩真的,认真想了想,“跟7o年代比的话,8o年代给人的印象先就是苏醒。、音乐、影视、思想等等,各领域都在焕生机。 人们充满希望,富有理想,饱含热情,拥抱一切。” “您觉得您会怀念它么?” “会吧,会。” “为什么呢?” “因为在你问这个问题之前,我还没意识到它快要消失了。这会想一想,忽然现它非常短暂。” “短暂,但记忆太多,所以令人唏嘘。” “对,对。” 许非问完出去,李沐被勾搭起来,也跟着看热闹。外面还在哈拉,瞧见摄像机十分惊奇。 “许老师干嘛呢?” “又有领导视察啊?” “主任让我拍点东西,给中心留个影像档案。” 他把众人叫过来,机器往后挪,给了个全景。歪的歪,站的站,还有坐桌子上的,一地毛嗑皮……提前结束了大干一百天。 “开始了啊,我随便问,你们随便说。” “如果用一个词形容8o年代,觉得什么词最恰当?” “……” 大家没进入状态,还有点好笑,赵宝钢先嚷道:“穷啊!这十年没别的感受,就特么剩下穷了。” “近两年好多了,奖金的不少。” “哎,年底又要了,一块涮锅子去?” “跑题了,用一个词形容!”许非纠正。 “8o年代啊,我觉着是年轻,真诚,单纯。”鲁小威道。 “激情,浪漫。”冯裤子道。 “满大街都是理想主义者。”郑小龙道。 “烟火与诗情迸的年代。”陈彦民道。 “迷茫,死了不少人。” “看到了外面的世界,五彩斑斓。对我个人来说是挺珍贵的年代,我会怀念它。” 许非又问:“那你们觉得下一个年代会是什么样?” “……” 不知不觉都认真起来。 郑小龙思索片刻,“别的我不敢说,拍剧的成本肯定越来越高,演员可能往港台的那种明星化展,都是虚红。” “钱吧,钱越来越重要。” “物质社会!” “诗人走了,诗歌死了。” “理想主义者的破灭。” “没人把爱情当回事儿。” “哎哟,你们说的我心里慌……” 许非经历过千禧年,跨年前全球都在热炒,说怎么怎么着,结果跨过来了,也没怎么样嘛! 所谓时代更替,绝大部分人不会刻意去想,但只要把心中的东西勾出来,每个人都能说上三天三夜。 大家开始嘻嘻哈哈,后来愈郑重。 摄像机的灯一闪一闪,显示电量无多,许非摆摆手,“好了,最后一个问题。你们觉得下一代甚至下下代的孩子,会用什么眼光看8o年代?” “穷,脏乱差,三天吃不着二两肉。” “单纯美好,拉拉小手就能高潮。” “原始社会吧。” “一群疯子。” “没什么眼光,对他们来说空白一片,就咱们这帮老棺材瓢儿才念念不忘。” “哈哈哈,没错没错!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3o日,午后。 张俪拎着大箱子,费劲的爬到五楼,正要开门,小旭从里面出来了。 “呀!” 俩人都被吓到,“你出去啊?” “去学校一趟,你怎么才回来?” “车坏了,等半天。” 小旭帮忙拎进屋,揉揉她脸,“我走了啊,晚点回来。今天婶子请吃饭,晚上许老师来接。” “接?” “他说的,我也不知道。” 张俪看着她出门,莫名其妙的挠挠头,又收拾了一阵行李。 翻翻冰箱,那丫头可饿不死,备了一堆现成的。她没力气做,便切了几片腊肉,放在剩的米饭上一块热。 抱碗躺在床上,边吃边看电视。 熟悉的环境和床铺,会给人一种神奇的安全感。张俪在山上熬了仨月,心情一放松,全身就像散了架。 吃完饭本想歇会,没留意竟睡了过去。 不知过了多久,忽觉鼻子痒,一抽搭睁开眼,某人正拈着根高粱穗笑。 高粱穗,这年头往往用来扎扫帚,大扫帚扫地,小扫帚扫床,还有刷锅用的。 “什么时候来的?” “来一会了,都五点了。” “五点?睡了这么久……” 她小小抻了个懒腰,腿在被窝里动了动,丝凌乱,眼眸惺忪。 刹时间,海棠春睡这四个字俗不可耐,仿佛一朵红嫣嫣的花在许非眼前绽放,忍不住一探身。 “唔!” 张俪轻轻挣扎,又觉身子一起,被子滑落,他坐在了沙上,自己坐在他腿上。 在香山时,虽然某些描写被和谐了,但不要忘记,事情是在往前展的。 刚睡醒的懵,和此刻的羞意混在一块,使得那张脸看上去有些迷糊可爱。隔了两秒钟,姑娘才继续挣动,“你放我下来。” “不。” “你……” 她咬着嘴唇,“你别欺负我。” 这话软软糯糯,倒不如不说。许非腾地窜出一股火,强行压制,只抱了一会,“就是想你了,一个多月没见面。” “分明是你胆子大了。” 张俪终于挣脱开,理了理头,又恢复平常的样子。她总是温温柔柔,和气淡定,偶尔娇羞一露,煞是动人。 “小旭呢?” “去学校了,应该快回来……哎,你怎么带着摄像机?”她现一个大包。 “这两天在弄点东西,关于告别8o年代的。” 许非见她不懂,笑得:“就是说说感受,我先在单位问了一圈,然后找戴老、王导、汪朔、莫言、以前租房子那大妈,反正跟我有接触的。” “你拍它做什么?” “自己一念想吧,以后回想起来的时候,能有点深刻的东西。对了!” 他取出摄像机,“你要不要说说?” “啊?不不,这个……” “没事,这盘带子你留着。” 他对准姑娘,问道:“在香山呆了三个月,感觉怎么样?” “……” 张俪嗔怪了他一眼,还是应道:“辛苦又充实,学到很多东西,也交了几个好朋友。” “接下来的安排有哪些?” “春节放假,节后去无锡的唐城,那边能启用了。” “又走啊?这次去多久?” “我们单纯的拍摄计划,是十七个月。” 啧! 许老师郁闷,“行吧,到时候我去看你……下面说说8o年代,你以自己的感觉形容一下过去的十年。” “前面与世无争,中间住进了大观园,最后上了班……” 张俪觉得古怪又有趣,笑道:“你要不说,我都没意识到,其实没什么感觉,平平淡淡就过来了。” “那有没有印象深刻,或者非常重要的事情?” “就是,就是……” 她看着摄像机后面的人,“加入《红楼梦》剧组吧。” “我也是。”许非一露脑袋。 正说着,外面钥匙哗啷啷响,他赶紧调转镜头,对准门口。 “外面下雪……呀!” 小旭被个黑洞洞的家伙吓一跳,“你俩做什么呢?” “采访啊,正好问你几个问题。” “别问我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” “哎哎,配合一下。” “不配合!” 许非追着她到厨房,到卧室,来来回回溜,到底拍了一段。然后取出带子,很郑重的交给二人。 “保管好,别觉得我闲着没事,等我们老了再看这些都是宝藏。好了,走吧。” 仨人下楼,到小区门口。 天色漆黑,行人稀少,路边赫然停着一辆小夏利!俩姑娘惊悚,“你哪来的车?” “跟阿毛借的。” “不是,你什么时候会开车的?” “这玩意学学就会,我这两天就是开车去转悠的。” 俩人战战兢兢的坐到后座,许老师搓搓手,嘴里嘟囔,“妈的手动挡,开了两天都不习惯。一踩,二挂,三开灯,放手刹……走了啊!” 他仿佛又回想起被驾校教练支配的恐怖,也有点虚,左脚踩住离合,挂挡,左脚松开,松开,松开,咔! 熄火了。 “……” “没事,别着急别着急!” 这货重新打火,踩住,松开,松开,车平稳前行,然后再踩,挂挡加,嘿嘿成功! “怎么样,说会开就会开吧?” 咣当!咣当! 俩人抱在一起瑟瑟抖,张俪勉强道:“还,还挺好的。” “其实我早就想买车,但不能太显眼,坐夏利委屈你们了,以后一定弄辆好的。” “谁稀罕,我们自己买。”小旭道。 “你们买也行啊,最好再学学车,以后开车是一项基本技能。不过管理太严,多少老司机都翻车了。” 他又开始胡说八道,问:“哎,几点了?” “七点钟。” “我妈得等急了。” 只要油门踩的狠,夏利都能赛林肯。俩人体验了一段,见他确实会开,才慢慢放心。 小车穿行在8o年代最后一天的夜色中,京城仿若一只疲惫的庞然巨兽,在默默舔舐伤口。 许非不说话了,把着方向盘注视前方,昏黄的灯时而晃在脸上,泛出一层散乱的光。其实谁都不明白,他只是想留下些对自己而言,最真实的印记。 “几点了?”他又问。 “七点十五。” “哦……” 他笑,“你们或许不了解,今天能跟你们在一块,对我来说有多重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