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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八五章 大婚(下)

    总督巡抚虽然常驻地方,然而本身并无品级,多是以朝廷佥都御史或者兵部侍郎的官衔出任巡抚,以都御史或兵部尚书衔出任总督。入则为朝廷尊官,出则奉敕行事,为一方军政之,可谓是举足轻重,然而这种中央不是中央,地方不算地方的尴尬身份,还是为各位督抚带来了极大的困扰。

    先,地方行政架构仍然是原先的。都指挥使因为是武职,已经靠边站了,所以各省的行政机关,是以布政使和按察使为,两位大僚开府见衙,都有各自的一套佐属官员。如承宣布政使司,有从二品左、右布政使各一人;从三品左、右参政无定员,从四品左、右参政无定员……本朝并无散官,官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,尤其是四品以上的高级官职更是缺货,所以‘无定员’的意思,绝不是可有可无,而是可以有很多名,一般每个布政使衙门里,都有十名以上的参政、参议协理政务。

    这是高级官员,之下又设有照磨所、理问所、司狱司、杂造局、军器局、宝泉局、织染局等机构,且都有官职、定员。

    至于按察使司,规模要小一些,但性质是完全相同的。这很好理解,因为太祖设立这两个衙门,是为了让他们统领一省政务的,自然要将属官机构配置齐全了。

    再看督抚帐下……不好意思,除了办理文书工作的书吏以外,并无任何佐属官员。为督抚办公的幕僚,并不是国家职官,乃是督抚私人聘用的。在这方面,连个知县都不如,好歹人家还有个县丞、主簿、典史,是国家给开工资的。

    这也不难理解,因为最初总督、巡抚都是临时性质的差遣,不是官职,因此不会设有佐官。这就造成了一种普遍的怪现象……督抚是布政使、按察使的长官,而布政使、按察使却是省级官僚系统的长官,督抚若是越过他们,直接指挥下级官僚,便犯了‘越权’的官场大忌。

    且布政使是从二品,按察使是正三品,而巡抚往往以佥都御史出任,官衔才是正四品,甚至一些总督也是以正三品兵部侍郎出任。名为上司,品级却不如下属,而且下属还领着庞大的官僚机构,不出幺蛾子才怪。

    事实上,督抚政令难行,全省事权不一,各衙门推诿扯皮,对上司阳奉阴违的现象,在各省极为普遍。这不仅使督抚大员要耗费大量的精力调和阴阳,许多不擅长搞人际关系的,直接四面楚歌,不得伸展。然而一旦有大事生,朝廷要追究责任,督抚又当其冲,下面人反而无事。这种吃不着羊肉还惹一身骚的郁闷日子,是每个督抚都不愿意继续下去的……跟这个比起来,区区财政权上收,简直是毛毛雨了,毕竟那是跟户部扯皮,不管输赢,无非就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,在省里还可以穷横穷横的。

    所以对行政权下放,地方督抚是一万个赞成的,有他们压着,布政使、按察使们也没招,只能暗中联络同党,在朝中给新政点眼药。便有官员上书说:‘按照新政,总督治兵事,巡抚理民事,巡抚例归总督节制。督抚同省,本以相互牵制,然权利穿插堆叠,权非难分,矛盾在所难免。因此为消除事权不一一说,实为无稽。’

    又言道:‘一省之中主大政者二人,志不齐,权不一,其势不得不出于争。若督抚二人皆不肖,则相互容隐以便私图;若一贤一不肖,必势不两立致成水火;即便二人皆贤,亦或意见不同,性格不合,因此不能相安者,虽贤者难免。’

    更有甚者直接否定道:‘祖宗撤行省、设三司,为防臣子权重难治。今复行省,设督抚治三司,大违祖宗之法,使臣子权重难治!实乃亡国之举!请立废此法,今后有再敢言复立者,满门抄斩!’

    沈默明知道这不是他们反对的真正原因,却依然要打起精神,命人逐条反驳道:‘督抚同省,只有边地疆界,因其以军事第一,才使总督节制巡抚。其他省份,总督只管军事,平时不得干涉地方政务。军政泾渭分明,何谈权非难分?’

    ‘言两人主大政,其势不得不争者,殊为可笑。彼一人独揽大权者善,还是两人分权者善?’

    ‘至于祖宗之法,分三司乃祖宗之法,设督抚亦是祖宗之法,是以世易时移,不得不变原法设新法。况且今天下财权已收归太仓,总督得其兵而不得钱粮,巡抚掌民政而无兵权,焉有作乱之可能?’

    像这种没营养的口水仗,从来没有断过,然而新政顺利通过廷推,并得到督抚的大力贯彻,几年下来已是大势所趋、无可更改了。

    政治上了轨道,经济上也蒸蒸日上。根据万历五年底的统计,太仓存粮足以支取二十年,太仆寺积金八百余万两,都是当年仁宣之治也没达到的高度。这当然有沈默的功劳,但更要的是高拱打下的好底子,以及张居正这些年的浴血拼杀。

    除此之外,北边国防也处于黄金岁月。俺答已经挂了,他的儿子们一面争权夺利,一面争相向朝廷献媚。土蛮虽然没有屈服,但在李成梁和戚继光的打击下不断溃败,已经远离了京畿许多年。内阁里面,张居正只专注财税改革,对其余的事情一言不,张四维等人各司其职,都不敢挑战辅的权威。几年来,安静到没有一点波浪,更是嘉靖、隆庆以来没有的现象。

    跟这些令人舒心的事情比起来,那点持续不断的口水仗,简直就像枯燥生活的调剂一样,那么无足轻重。

    然而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春天,一桩桩已经生和将要生的事情,都在预示着平静的日子似乎已经到头了,辅大人烦恼的日子来临了……先是,皇帝大婚的问题来临了。这一年皇帝十六岁,按周岁说,才十五岁。然而他的母亲李太后,在前一年,便已经替他定下一名祖籍余姚,生在京师一个小官吏家庭的女子,名叫王喜姐的作为皇后人选,并且希望在万历五年就举行大婚。

    然而内阁以为,皇帝在万历五年才只有十五岁,新娘也只有十四岁,为免太早,恐伤圣体。这个理由冠冕堂皇,因为传统认为,男子十六岁才育成人,在这个年龄之前行房,会有损精元。在内阁的坚持下,皇太后退步了,然而她实在等不及了,要求今年皇帝一过完生日,就举行大婚。这次内阁也无话可说了,只好命钦天监选定吉日,最后定在了今年三月。

    李太后之所以如此坚持皇帝早日大婚,是因为在中国传统来说,男子结婚就意味着是一个成年人了,皇帝成年就意味着可以履行自己的责任了,顾命大臣的使命也就到头了,应该还政于君了!

    对于这一点,李太后都看得明白,更不要说朝野上下了,因此从去岁开始,便有越来越多的呼声,要求内阁在天子大婚后还政,在所有人看来,这是必然的……虽然这些年来,朝廷的小事由内阁六部各衙门解决,大事由廷推已定,可以说处理的井井有条,但这里面没有皇帝什么事儿啊!

    做臣子,总不能一直把皇帝排斥在权力之外吧?特别是那些被排斥在核心圈之外的,在改革者失意的大臣,更是想要给太后和皇帝留下好印象,好借此机会咸鱼翻身。

    对于这一天,沈默早就料到了,倒也不算措手不及,他亲自担任大婚总理官,命令内外衙门开始采买筹备,务必使天子婚典办得合乎礼仪,不给人任何口实。未来如何应对也早就盘算好了……真正让他措手不及的,是昨天生的一桩事。当时他和张居正正在文渊阁中争吵。这些年来,为了新政的事情,两人没少吵架,不过都算顾全大局,只在私下里争吵,且就事论事,过后不在任何人面前提及。因此这种时候,是严禁任何人靠近值房的。

    然而就在两人拍桌子瞪眼,吵得不可开交之际,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。沈默登时拉下脸道:“怎么搞得!”

    “元辅,”外面传来张元忭的声音,这位素来稳重的状元郎,已经内阁五年半了了,早从当初沈默的侍从,被提升为掌管文渊阁内外事务的官员。除了几位阁老之外,内阁中就属他说话最管用:“有江陵急信给张阁老!”

    沈默看看张居正,张居正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,从老家送来的,又是严重到足以让张元忭坏规矩的消息……联想到父亲从去年就健康堪忧,张居正不敢往下想了。

    “进来吧。”沈默出声道。

    张元忭便领进一个风尘仆仆的军官来。

    张居正一看,来者正是他的第四个儿子张简修,因为读书不成器,因此荫了个武职的锦衣卫千户,便在江陵老家侍奉自己的爷爷奶奶。不由问道:“家里出了什么事?”

    “爹……”张简修噗通一声跪下,放声痛哭道:“爷爷已经仙逝了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,你说什么?”张居正顿时感觉天旋地转。

    “爷爷已于本月十三日在家中仙逝。”张简修哭道:“奶奶命我来京城报丧!”

    “这怎么可能……”张居正如遭雷击,瘫坐在椅子上。好半晌才回过神来,重重的朝南方磕头,锥心裂骨的捶胸嚎啕道:“爹啊,孩儿不孝!”

    沈默在边上也是一片黯然,他知道张居正是真难过……官员出仕之后,与父母便是长久的分离。像张居正自嘉靖三十六年,结束了三年的病休回京之后,便再未回过江陵,整整二十年,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。

    去年夏天,江陵来信,说他的父亲病得很重,有时连走路都困难,十分想见他最后一面。张居正便准备请假省亲,偏偏财税改革到了最关键的阶段,只好等把硬骨头啃下来再走。谁知道没等他忙完,张文明便已经去世。生不能亲自奉养,病无法床前尽孝,死不能见最后一面,作为儿子,又怎么能不抱恨终生,自责一辈子呢?

    沈默命人把悲伤过度的张居正送回家去,变没时间再替人家难过,不是他冷血,而是想到了张居正将要丁忧守制三年。这三年里,自己岂不是要独撑局面,还得替张居正对付那些视变法为眼中钉的敌人。

    当然,不管心里怎么想,该怎么做还是得按程序来。他先批准了张居正在家哀思,不再来上班的要求。然后向皇帝和太后报告此事,讨得了对张居正劝慰的圣谕。然后第二天下朝后,他带领内阁众人到纱帽胡同的张居正府上致祭。只见张府门前的一对灯笼,已经换成白色的,上面写着大大的‘奠’字。

    进去大学士府,只见里面已是一片缟素,客堂也被临时布置成灵堂。看着客堂悬起的这些挽幛,还有上面‘音容宛在’之类的挽联,沈默也鼻子一酸,差点哭出来,心中暗暗道:‘爹啊,您可千万保重啊!’

    听说有圣谕,张居正让家人先回避,跪听了小皇帝母子两人的慰问之词,然后伏地痛哭起来,断断续续道:“臣多谢皇上、太后关怀……”

    沈默把张居正扶起来,在他耳边轻声道:“太岳兄节哀,咱们先想想怎么应对吧。”

    张居正借着着擦泪,点点头,嘶声道:“请元辅书房就坐。”

    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