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 失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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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夜的酒神祭是格外的热闹。 水道上。 道士与鬼面女在一艘艘画舫间飞身相逐。 长街上。 薄子瑜领着一帮衙役撞散人群卖命狂奔。 “让开!让开!” “衙门办案。” 衙役们喘着粗气,盯着前头的鬼脸女,像是瞧着一堆银子,直勾勾眼冒绿光。 可薄子瑜瞧着渐渐甩开他们的两人,却是头皮麻,暗自叫苦。 这两人都是横行无忌的主,在一艘艘画舫上大大出手,可殊不知,能上画舫的客人哪个不是非富即贵? 这不,鬼面女钻上画舫,把上头的一干客人胡乱推向身后当了盾牌。几个年轻公子哥倒霉,上一刻还在临栏吟咏,下一刻就被通通扫进了水中。 薄子瑜心惊肉跳。 遭了。 那是学政家的公子和书院的一帮秀才。 转眼间,道士又横冲直撞进了一艘画舫,收势不住,把席上一块屏风撞了个稀烂。 薄子瑜头皮麻。 完了。 那上头是吴道子的真迹,是县令每年都要拿出来炫耀的宝贝。 不一阵,两人又转战到另一艘画舫上,吓出了一对光屁股的男女。 薄子瑜脑子一懵。 怪了。 那不是县丞大人和他那儿媳……哎? 薄子瑜复杂的心路历程略过不谈,李长安是猜想不到,也顾不上的。 他纵身在画舫间飞掠,嗅着鬼面女留下的花露水的味道,已然渐渐淡薄。 寻思着是否该痛下杀手,譬如,赏她一记风火雷! 可一来身处闹市,恐怕伤及无辜;二来,心里确实有许多疑惑未解。 终究按下心思。 又是奋力一跃。 “砰”的一声,撞进了一艘画舫的尾楼。 顾不得周围乱糟糟的呵斥与惊叫,循着气味儿,再次奋力一冲,却是撞进了一团烟雾当中。 ………… 今夜里。 最受欢迎的节目,除了胡大娘的戴竿绝技,就属李家画舫上,据说是重金延请来的西域幻术师——石火罗所表演的烟幻术了。 此人看来高目深鼻,留着一嘴大胡子,穿着件蓬松宽大的袍子,施施然地往舞台上一站,身边别无其他道具,只有七个不同颜色的鹅颈罐子。 只瞧见他双手结成莲花印。 手腕翻转,十指勾动之间。 白色的罐子里便钻出一缕白烟汇聚在他的掌心上方,随着他手势变换,那汇成团的烟气竟然变成花苞模样,正在徐徐绽放。 待花开到盛时,手势再变,花瓣一合又变成一只纯白的小鸟,扑腾着翅膀绕着他盘旋一圈,落在肩膀,轻盈地跳回手心。 雀跃顾盼,每一个动作,每一根翎羽都显得生趣十足。 他又手指连动。 各色罐子便吐出相应颜色的烟气,汇聚向他的掌心。 来了灰色,掌心的鸟儿就变作了麻雀;汇入黑色,麻雀又成了燕子;镀上黄色,燕子换成了黄鹂;再染上蓝色,黄鹂又成了百灵鸟…… 到了最后,烟气汇聚成个五彩斑斓模样。 他却一打响指。 “啪。” 小小的雀鸟忽的长开,变作个大孔雀,抖擞起七彩的翎羽,而后张开双翼扶摇而起,在满街华灯映照之下,羽翼间渲染出醉人的流光溢彩。 忽的。 石火罗双手一压。 孔雀无声啼鸣,随即俯冲而下,一头撞在甲板上。 身子顿时散归烟气,烟气又变成盈盈水波模样,漫过舫上舞台。而其翎羽则变作许多鳞片斑斓鱼儿,在水中摇头摆尾缓缓游动。 石火罗抬起手来。 水中鱼儿立即蜂拥着跳出水面,变作一个个天女模样,或抱琵琶,或提花篮,或捧长笛,衣带当风,姿态妙曼。 而水波也随之涌起、啸聚,聚拢成一座山峰模样,上边满是佛塔、庙宇,烟气淼淼,似有无数小人在其中焚香叩拜。 而那石火罗双手又一合什。 山上浩渺的雾气就幻化出一个宝相庄严的佛陀,嘴唇开阖,似在布道讲经。天女纷纷环绕飞舞,周边的烟气里还模模糊糊掩着许多菩萨、罗汉。 赫然是一副活过来的灵山讲法图。 ………… 石火罗的烟幻术诚然精彩,可看多了也难免审美疲劳。 最直观的表现,便是岸边的喝彩与掌声渐渐疲软。 边上的看客们,本就隔着水面与灯火看个囫囵,再加上大半夜过去了,老是花、鸟、鱼、虫、佛陀、灵山的,一来二去,也就渐渐厌倦感到无聊了。 等不到新的看头,人群就要散去。 冷不丁的。 画舫上一阵喧哗,让人们打住脚步。 接着,就瞧见烟笼雾罩的舞台上,突然就撞进了两个不之客。 一个短的道人提着长剑,剑法精妙;一个鬼面女子拿着短剑,身法鬼魅。素麻道袍逐着艳丽红裙,一长一短两柄利剑反复绞杀。 霎时间。 剑光纵横,把灵山、天女、佛陀一并绞得支离破碎,骇得幻术师手脚冰冷,僵在原地不敢动弹。 岸上被这突然的变故唬住,楞了半响。 俄尔。 “好!” 竟是欢声雷动。 “就该这么演!老是鸟呀、花呀、和尚啊,有甚看头?” “没错,和尚念经哪儿有道士斗妖女来得好看?嘿,你瞧那身段。” “是极!是极!仔细听,哟!还有声咧。” 人堆里也有较真的。 “不对呀,那两人好像是从别的地方蹿上去,不像是烟气变出来的。” 旁边立时有人笑他大惊小怪。 “这是幻术晓得么?你瞧幻术师,剑都快砍到脖子了,动都没动一下;你再瞧那鬼面人,在烟里飘来荡去的,可不跟先前的天女一般模样?” “这不是幻术又是哪般?” 较真的随即释然,加入了喝彩的人群之中。 …… 照着祭典的惯例。 画舫上的节目到了精彩的节点,可使人划着小船到岸边,说上几句吉祥话。 这时候,岸边的看客们就会视节目的精彩程度与自个儿的荷包大小,掏出赏钱投进船里。 通常。 若是节目精彩。 不待天明,这船肚子里就能累上一堆黄灿灿的铜钱,要是运气好,遇上出手大方的,还能夹杂上一些白晃晃的银子。 再被船头挑着的花灯一照。 亮澄澄一船煞是好看! 于是,这讨赏的小船就有了个好听的名堂,叫做“聚宝船”。 石火罗这边,安排去划船聚宝的是他的小徒儿。八九岁的稚子,正是嗜睡的年纪。盛夜过了泰半,小家伙已然迷迷糊糊、半梦半醒。 冷不丁的。 让看客们的掌声吓跑了瞌睡虫,赶紧抹掉嘴角的梦口水,支开小船到了岸边,昂着脸儿没说上一句吉祥话。 便茫然现,岸上的喝彩、掌声以及打赏投钱的动作都戛然而止。 他扭头一看。 原是方才船上砸烂了白色的罐子,一时间涌出大量的白烟,把整个画舫都给笼罩住,眼下雾蒙蒙一片,啥也看不清楚。 观众们面面相觑。 这是……节目的一部分? 但没让他们多等,只听得白烟中“哐”、“哐”、“哐”……一阵脆响。 霎时间。 黑的、黄的、紫的、绿的、蓝的……各式烟气一同涌出,而后纠缠汇聚,在画舫上热热闹闹幻化出各种奇葩古怪的形象。 譬如,孔雀没了翎羽,露出光秃秃的屁股;一头肥猪穿着羽衣,反抱琵琶,作飞天舞;庄严的佛陀没了脑袋,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硕大的鱼头;佛头却长在一条黄狗身上,一会儿摇尾撒欢,一会儿抬脚撒尿,一会儿又摁住飞天肥猪,哼哧哧干起那活儿…… 乱糟糟的怪像直看得岸上人瞠目结舌。 正经人已然骂着“伤风败俗”掩面而走,奈何,不正经儿的占了多数。 所以么,顿时间,掌声伴着笑声轰然而起。 小徒儿这边,更是投钱如雨,不一阵,小船的吃水又紧上了几分。 就是有些个笑岔了气,手上失了准头,把钱砸在小徒儿身上的,他那也是痛在身上、甜进心里。 可也在这时。 “哎哟!” 一声叫唤吓人一跳。 竟是石火罗被鬼面人一脚踹下了船。 “哎?” 小徒回头瞧见这一幕,满是疑惑。 “咱家的节目还有这出?” 有么? 没有吧。 该划船去救师傅么? 可这边打赏得正欢,好多钱咧。 还在师傅和赏钱的两难间摇摆,那边的便宜师傅已然自个儿扒拉出水面。 他一把摘掉耷拉在下巴的假胡子,慌忙抹了把脸上化开的妆粉,急急操着一口地道的老秦腔,尖叫道: “莫砸了彩色哩罐子!” 烟气中回应他的是一声。 “哐当。” 随即。 一股子浓稠的黑色就从烟气中央蔓延开来。 所过之处,吞了佛陀,融了天女,化了春宫。眨眼之间,舞台上斑斓的色彩、迭出的怪像通通被吞噬、融合成一团混沌浓稠的黑烟,并且迅往两岸席卷而来。 岸边观众早已屏气凝神。 这又是什么出人意料的精彩节目准备开场呢? 可没等着节目,就先瞧见船尾的贵人们扑腾往水里跳。各人面面相觑,而黑烟已蔓至岸边。 有胆大的,或说缺心眼的,仗着脖子长,抢先探出身子,把脸迎了过去。 刚挨着,便猛地缩回来,趴在地上,一字不吭,只拼命咳嗽着还涕泪直流。 人群顿时懵了。 还没反应过来。 “快跑!” 众人瞧过去,原是那石火罗甩开膀子划着小船,载着小徒和打赏的铜子拼死逃离蔓延的黑烟,抽得空来,嘶吼着加了一句。 “烟有毒!” 人群顷刻哗然,随即在尖叫与慌乱里,如鸟兽四散。 ………… “衙门捉拿命犯!” “通通散开!” 薄子瑜领着一帮衙役逆着人流而上,终于姗姗来迟。 可前一脚气势汹汹杀到,人人争先唯恐落后;下一脚就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谁都不敢上前了。 黑烟已然蔓延开来,把两岸街道都彻底封锁,甚至于渗进了街边的房舍。 要过去。 不想绕远路,就得硬冲。 可瞧瞧人群奔逃的架势,再看看烟里浓郁得瘆人的乌黑。 当差吃粮嘛,犯得着拼命? 最后,还是薄子瑜头铁,他狠一跺脚,割下一块袖子,捂住口鼻就冲了进去。 可刚挨上这烟,他便知道那些个行人为啥又哭又喊了。 这烟毒性猛烈得很! 眼珠子一挨上,就似有人拿针往眼仁儿里面捅;他惨叫一声,下意识就去捂眼睛,黑烟就趁机溜进来口鼻,把他的惨叫堵了回去,然后拽住气管狠狠一扯。 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。 衙役们见状,赶紧七手八脚把他抢回去,冲旁边铺子里要了一瓢清水,与他漱口洗眼。 也在这时,黑烟忽的涌动。 却是李长安捂住鼻子、闭上眼从中撞了出来。 薄子瑜一把推开水瓢,顶着一对红眼珠子,操着呛哑的嗓子,上去劈头就质问: “你们搞的什么鬼?” 他气呼呼指着还在翻滚蔓延的烟气。 “那毒烟……” 没说完,道士抬手一挥。 大风贴着水面汇聚而起,托着黑烟直去云霄,再被狂风搅乱散逸而去。 捕快愣了愣,又叱问:“鬼面……” 才开口,道士就把一物件丢进了他怀里。 赶忙接住一看,是一张边角破碎,带着些许血迹的恶鬼面具。 “这是?” 他瞪直了眼睛,刚要开问。 道人已然屈膝一跃,直直蹿上街边一栋三层的阁楼顶上。 居高临下,俯视长街。 眼中所见,对他指指点点的、浑然不觉的、招呼客人的、卖艺讨赏的、男女老少、贫贱富贵……长街、画舫,各式人等全然落入眼中,却独独不见着鬼面人的身影。 道士习惯性催动冲龙玉,却尴尬地现,方才的烟气已经把鼻子给熏麻了。 更糟糕的是,他取下小腿上甲马。 甲马上已然遍布许多裂痕,上头法力所剩无几。 李长安紧锁眉头,回望城东。 那沉寂在夜色中的府衙大牢。 ………… 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。 府衙大牢。 衙役们被大风卷翻,七晕八素爬起来后,现是人人带伤,运气坏的折了骨头、撞破了脑袋,运气好的也落个浑身青肿。 瞧得道士追着鬼面人不见了踪影,干脆各自散去寻医就诊,只留下了几个皮肉伤的,看守重新锁回大牢深处的乞丐。 而留下的几人也没闲着,掏出早早准备好的酒菜,支开摊子,就在一片狼藉的牢室里玩起了牌九。 “哆!” 骨牌迅戳在桌面。 马脸的衙役破口大骂。 “入他娘的,哪儿来许多的虫子?让人耍个牌都不得安生。” 原来骨牌下正好摁住了一只红头大蜈蚣,被压住脑袋与毒勾,身子卷曲起来,密集的腹足缠上了骨牌。 旁边的同伴也是不耐。 “谁晓得,往日里虽不干净,也不见这么多的虫子。” 说着,往大牢深处努了努嘴。 “不定是那贱乞儿招来的。” 他这话虽带着情绪,但也不算无的放矢。 那乞丐也不知是不是在粪坑里长大的,浑身恶臭逼人,就算锁进了大牢最里面,隔得老远,还能闻到他身上的臭气,看得到绕着他乱飞的苍蝇蚊虫,实在腻人得很! “这还算好的。” 旁边另一个衙役笑道。 “刚关进来那阵,这厮倒没这么臭,就是不住地喊饿,聒噪得人耳朵疼。” “听人说,这厮饿慌了魂儿,在街上袭击了一个小娘,差点要吃人肉咧。” 这衙役挤弄着眉眼,开起荒腔。 “要不咱匀他点鸡骨头,省得饿慌了,跑来要吃咱兄弟几个人肉。” 马脸衙役顿时嗤笑一声。 “吃鸡?” 他抓起碾得半死的蜈蚣,狠狠向着乞丐砸过去。 “吃虫去吧!” 几人哄笑一阵,又开始愉悦的喝酒吃肉、玩牌赌钱。 却没有看见。 那大蜈蚣落地后,卷起身子挣扎了几下,又忽的展开飞快爬向了乞丐。 攀上小腿,钻进裤脚,爬过脖颈,最后盘在耳朵上,触足晃动几下,竟钻进了耳道中。 俄尔。 一直僵扑不动的乞丐突的一颤,脸颊冒起一个脓包,以肉眼可见的度变大,直到拳头大小。 肿胀得半透明的皮肤下,可以窥见里面黄色的脓液,红色的血丝,以及隐隐的蠕动的虫子。 只几个呼吸。 这脓包又渐渐变小,最后竟收回了皮下,只留着一块黄的斑迹。 而脖颈上的一处皮肤,却开始慢慢鼓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