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过眼云烟
“陛下的手令已经正式下发。” 坐在对面的基尔伯特满面笑容,举起茶杯轻呡一口: “现在,您归来且封爵的消息已经传遍永星城,几天后,整个中央领乃至全国都会知晓。” 待客厅里,泰尔斯——作为主人而非客人——无奈地笑了笑。 带着晨起的慵懒,少年站起身来,慢慢地踱步到窗边。 晨光透过窗纱,把装潢低调但整洁如新的待客厅照得一片亮堂。 泰尔斯拉起窗户,扑面而来的是清新的空气。 以及一片突兀刺耳的嘈杂。 “是啊,”新晋的星湖公爵倚在窗边打了个呵欠,按了按腰: “我从这儿就能感觉到了。” 窗下的闵迪思厅并不平静。 花园和铁门外的道路早就被各色马车停得满满当当,这还不算许多步行或骑马而来的访客,其中相当一部分人衣着华贵,徽章明显。 铁门外,王室卫队和璨星私兵们全力以赴,正忙得不可开交:一面解释,一面劝阻。 泰尔斯贴近窗户,狱河之罪涌上耳朵,大概捕捉了一些零散的话语。 “对不起,勋爵,闵迪思厅这个月里不迎客,”铁门前,先锋官哥洛佛那僵硬严肃的声音传来: “只有陛下的特许手令可以通行……” 随即,另一个稍显激动的声音盖过了哥洛佛。 “不不不,鲁克,我跟你同学四年但是从来都不熟,所以,无关人等一律……什么,你只是来看看风景?你够了哇!连续两天看风景,一看就是八小时,你觉得我是白痴吗?” 是多伊尔。 此刻的他站在一位一脸无辜样的贵族身前,气急败坏地向身后的闵迪思厅挥手: “天天这么吵,天天这么吵,我不用……王子他不用休息的吗?” 泰尔斯不由挑眉。 另一个得体而温和的声音闯入他的耳朵: “……那么这位凯玛荣誉子爵,”这是明面淡然微笑,实际却拒人千里的马略斯,他面对的是另一位不太好打交道的贵族: “您为何不去找您口中那位卡拉比扬家的继承人,问问他,能破例觐见公爵的秘诀何在?” “哦,原来您家是御商,还有三个从九岁到十九岁不等的、很可能变成王子妃的漂亮女儿啊!失敬失敬,那也许身为未来王亲的您,一定能拿到陛下的恩令?那时再来拜访,我必定列队开道以迎。” “嗯,马略斯家族很感激您的关照,买不到您家的货物真是太令人痛心了……” “感谢您问候我的父母家人,虽然他们都已不在人世……” “嗯,那我就代表我所有在世的女性亲属,感谢来自您和您下面那器官的问候……” “好的,子爵阁下,我一定会把话带到我家的祖传墓地,让我的祖先们都知晓……” “但在那之前,为了星湖公爵的安全,我要暂时扣押您到警戒厅……” “为什么?因为我怀疑您私藏武器,意图对公爵不轨……武器在哪?您看,您戒指上的宝石太亮了,这于公爵阁下的眼睛有害……” “那我建议您直接向陛下或者艾德里安勋爵投诉我的服务态度……” “关多久?放心好了,距离公爵的欢迎宴会只剩两个半月,那之后您的计划就失效了,然后王室卫队就会正式对您提起‘谋刺王室’的案件诉讼……” 听到这里,泰尔斯叹了一口气,拉下窗户,不再去听那位大腹便便的凯玛子爵“我不是我没有你表乱说”的慌张自辩,也不再管他是如何一脸惊恐地逃回自己的马车。 这是他回到王都,入主闵迪思厅的第三天了。 从第二天开始,闵迪思厅便门庭若市,来访的人络绎不绝。 吵得星湖卫队们不得安歇。 “前些天,您不该接见那位卡拉比扬继承人的,即便那是您的故交,”基尔伯特放下茶杯,叹了口气: “现在,王都里的很多贵族、官吏、有头有脸的人,全都有样学样,攀着关系想要进来。” “是啊是啊,我明白了,”泰尔斯坐回座位,出神地道: “这就是代价。” 他低估了自己归国的影响力和震撼力。 王子吸引的不仅仅是来访者。 显然,星湖公爵的入住不但惊醒了素来清净的闵迪思厅,三天里,这座宅邸的规格提升更是牵动了整座永星城: 市政厅连发六道急令,重修绿植,换装灯火,把暮星区所有(王子可能看到的)道路街口清理得干干净净,装点得富丽堂皇,一个流民也不许入,一个乞丐也不能见,市容市貌提升之大,某种程度上更胜大贵族云集的东城区。 警戒厅则重定了巡逻日程和人手安排,暮星区以及它紧邻两个区里(原本互相扯皮)的三个警戒厅团结友爱、精诚合作,无数警戒官们争先恐后、兢兢业业,成批的治安队来回抢班、日夜巡逻,把这片位置尴尬得快被人遗忘的地段,变成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人间天国。 永星城总守备官急急增加了靠暮星区一侧城墙上的城防队伍(尽管暮星区距离城墙十万八千里),确保“没有宵小能越过我们,威胁到王子”,还特地求得手令,从城外调来常备军,设立特别线路,专为闵迪思厅的补给和后勤运输开道——按照某位大兵的说法,“就连运出去的王子便便,也不许被人玷污!” 泰尔斯无精打采地按了按额头。 基尔伯特则无奈地笑了: “我已经能想象自己回家的时候了……我大概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受‘欢迎’的时候。” “身为陛下最信任的近臣,您本来就很受欢迎,”泰尔斯吐出一口气: “而且相信我,比起星辰人,埃克斯特人会更欢迎你。” 基尔伯特恍然点头。 这几天里,如果不看围墙外那一大堆伸长了脖子等着,渴望着碰运气见王子一面的投机者之外,闵迪思厅里的日子还是挺平静的。 一觉睡到醒,早餐,自由活动,午餐,一觉睡到醒,自由活动,晚餐,自由活动,一觉睡到醒。 哦,对了,自由活动基本上不能出室外,因为要躲狗仔队——咳咳,他是说,躲开那些求见王子而不得的狂热投机者们。 虽然生活节奏跟在龙霄城时差不多,但是…… 没有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,没有敌暗我明的惴惴不安,没有箭在弦上的持续高压,没有绝地求生的紧张刺激,没有千里逃亡的疯狂之旅。 无人打扰,无人干涉,无人过问。 他还真是有些…… 不习惯啊。 泰尔斯端起茶杯,满意地润了润喉咙。 跟六年前客居此处,凡事都要经过基尔伯特相比,六年后,他变成这里的主人还是有好处的。 至少他可以直接对周围的人下命令(比如“给我换个硬一些的床垫”),说出来的话也会被遵从——至少是明面上。 这日子过得,确实是…… 泰尔斯缓缓后仰,由衷发出独属于米虫的哀(赞)号(叹): 令人颓废啊。 以至于他都快忘了复兴宫里的…… 那个人。 “所以,基尔伯特,我们今天什么安排?” 泰尔斯闷闷地指了指桌面: “你为什么带来一大堆……纸?” 慈爱地看着公爵的基尔伯特像是突然想起般回过头,把桌上的一沓纸张搬到膝头,同时抽出一副眼镜。 “请原谅,年纪大了,眼睛有些不好使……” 人过中年的外交大臣不好意思地道。 他的眼镜很特别,是一副手持式的折叠镜,没有镜架,而是在镜框的右侧特别做了一副把手。 “顺便一句,和您所要求的、送给女大公的礼物,是在同一家手工镜坊订的……” 基尔伯特一边说着,举起眼镜罩在眼前,开始翻阅膝盖上的纸张。 “我不晓得您怎么想,但毕竟他们是专门给学者和我这样的老头子订做眼镜的,用色设计既不花俏,也不新潮,估计讨不到年轻姑娘的欢心,您当初就没想着再送些别的……”外交大臣话中有话,但早已身经百战的泰尔斯脸色如常,充耳未闻。 “那么,首先……” 不知道是见王子毫无反应,还是终于找到了纸上的目标,基尔伯特还是微叹一声,道: “您的欢迎宴会初定在两个多月后。” “新晋的星湖公爵会被正式介绍给整个王国——至少是整个永星城。” 外交大臣依旧垂着头,目光却从眼镜上方瞥来,望向泰尔斯。 介绍给……整个王国。 泰尔斯心情一凛。 他深吸一口气,从椅子上坐直。 这几天来的慵懒和舒心顿时一扫而空。 也是时候了。 他叹息着告诉自己。 醒醒,泰尔斯。 除了高贵的铲屎官之主以外…… 世上哪来快乐的米虫呢? 泰尔斯振作起精神: “而这两个多月?” 基尔伯特把眼睛从纸上抬起来: “是您休息、适应和调整的时间。” “这么久?” 基尔伯特摇头否认: “不,一点也不久,事实上,还有点太短了。” “毕竟,您在北地待了六年,”外交大臣打量起泰尔斯,看着对方习惯性的、看似散漫不正,实则撑肘虚坐,随时可以翻滚落地的坐姿,以及毫不回避、锐利而直接的眼神,包括身上利于行动却不甚庄重的常服,微不可察地一蹙眉头: “从谈吐、举止、习惯到礼仪,知识,我们要校正的东西太多了……” 这次轮到泰尔斯皱眉了: “校正?” “谈吐、举止、习惯?” 基尔伯特察觉到自己的失言。 “抱歉,绝无不敬,但我的意思是,我们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……” 外交大臣看了泰尔斯一眼,语气恭谨: “恕我直言,虽然有当年国是会议的惊艳亮相,但那毕竟是六年前。” “六年里,除了零星的消息,没人了解您。” “现在,他们只知道泰尔斯王子刚刚从粗鲁荒蛮、危险苦寒的北地归来,在那些不讲理的北方莽汉,在埃克斯特人的影响和教育下长大。” 基尔伯特行了一个标准的礼仪,真诚地道: “而我们需要展现给他们的……” 泰尔斯向后靠上椅背,无奈按头。 “我明白了。” “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,”年少的星湖公爵深深叹息: “王国从上到下的所有人都在怀疑,第二王子是否可能被野蛮又变态的北方佬们歪曲了想法、教坏了人格、打傻了脑子、扭转了性向……” “毕竟,在他们眼里埃克斯特人全是文盲,所以他们甚至可能怀疑,王国归来的继承人会不会仅有外表是星辰王子,内核里却是个北地来的粗鲁文盲?” 一气说完话,泰尔斯不爽地呼出一口气。 困了我六年,六年。 你满意了? 好吧,查曼。 勉强算你赢了一子。 泰尔无趣地想道。 “我没这么说,”基尔伯特愉快地笑了笑,但随即脸色一肃: “但性向……您是在开玩笑,对吧?” 泰尔斯懒得替这个小小的调侃收尾,自顾自地道: “而你们要做的,就是在我亮相之前,要把我重新变得更本地,更体面,更为人接受,更……‘星辰’?” “不全是,殿下。” 基尔伯特表面上放过了那个不怎么让人放心的“玩笑”,重新笑道: “事实上,北地之行是您最亮眼的履历之一,如同雇佣兵身上的传奇旅途:陌生而神秘,引来不知情之人的敬畏和惊叹。” 不知情之人…… 泰尔斯在心里自嘲了一下。 但对方提起雇佣兵,他又突然想起快绳,然后是神秘恐怖的瑞奇。 “所以我们不妨适当保留一些龙霄城为您留下的烙印……” 泰尔斯回过神: “烙印?” 基尔伯特笑着点点头: “让其他人晓得,泰尔斯公爵同时身俱国境线两侧的优点:您是这个时代里唯一一个,既受帝国与星辰传承,又得北风与巨龙磨砺,既能在复兴宫激辩群臣,也能在英灵宫绝境求生的……” “天之骄子。” 空气安静了一秒钟。 在目光灼灼的外交大臣面前,泰尔斯低下头,下意识地搓了搓自己的脸。 该死。 不愧是搞外交的。 比起“包装一下土包子泰尔斯”来,这话说得还挺…… 漂亮的? 星辰狡狐功力未减啊——泰尔斯感叹道。 区区几句得体而无伤大雅的软话,就把他内心的不快驱散了。 在这点上,他跟普提莱那个说话扫兴的阴森小老头真有云泥之别。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,当初同在外交司共事的两人,一人能扶摇直上,成为国王亲信,名扬西陆。 而另一人奔波在外,终日劳苦,功绩再多,也无人知晓。 泰尔斯默默地想道。 “好吧,如果我真是个文盲,基尔伯特……” 几秒后,泰尔斯调整好自己的情绪,同样笑着回复道: “那你们十四岁才开始扫盲,是不是有些晚了?” “他人也许不了解,殿下,但我可是您的专职教师,”谈起往事,基尔伯特不无感慨: “只不过经历了六年的课间休息罢了。” 他向泰尔斯眨了眨眼: “所以,您还记得十四行诗的作法吗?” 泰尔斯和基尔伯特同时轻笑起来。 但出乎意料的是,笑着笑着,基尔伯特却突然发话了。 “所以,只是六年的休息罢了。” 他的声线低沉下来: “殿下。” “六年。” 泰尔斯收起笑容,奇怪地看向外交大臣。 “别灰心,孩子,”基尔伯特没有看他,只是缓缓道: “要知道。” “有时候,父亲也会犯错。” 泰尔斯愣住了。 “给他时间,殿下,”基尔伯特幽幽地道: “给他时间。” 他略有哽咽。 待客室里的温度和光线,仿佛在那一刻里齐齐下沉。 泰尔斯沉默着,深思着。 基尔伯特也没有说话。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对坐着。 好半晌。 终于,泰尔斯深吸一口气,露出笑容。 “基尔伯特,”王子看着这位曾经手把手教他认字,曾经年富力强,现在却满头灰发、疲态尽显的中年人,认真地道: “谢谢你。” 基尔伯特勉强笑了笑,收束起自己的情绪。 “为了什么?” 泰尔斯低下头,半晌后勾起嘴角: “为了……所有事。” 沉默。 一时唯有窗外隐约的嘈杂。 “不,殿下。” “所有事……” 基尔伯特叹了口气: “都为了你。” 泰尔斯没有说话。 “殿下,”基尔伯特扫视着眼前熟悉的闵迪思厅,终于露出一个憔悴但放松的笑容: “欢迎回家。” 那个瞬间,王子的心中涌起一段发源自六年前的暖流。 一扫往日的阴霾。 仿佛初回星辰时的隔阂…… 只是过眼云烟。 不值一提。 :。: